1972年,我正是现在所说的“花样年华”。不过那时候,叫做“火红的年华”。一个原先灰不溜秋的臭小子,一过二十,忽地就发育成一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儿。心也野了,老记着李白的“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开始写诗,想象着去云游四海。
  这机会还真就让我碰上了,送姥姥回四川,遂了我壮游河山的心愿。到了重庆,心收不住,我有个表姐在万源插队,我又上那儿去玩。万源,是大巴山下的一个县,穷,但是山清水秀。表姐当年二十六,美丽无比,且又干练,那时早就由知青当了县教育局的干部。我去时,她正在一个公社小学挂职教书。
  小学是在一座古庙里,依山傍河,飞檐高挑。我在她那里借了间屋子住下。每日爬山、看书,和她的一些知青朋友闲聊,好像《老残游记》里的情景。从小到大,何曾有过这样的逸兴?
  一天,我看她的书,忽然就翻出几页纸来。细看,是手写的一首长诗。再细看,肯定是有人写给我表姐的。因为,那里面的赞美,只有她当得起,那里面的场景,也只有她来做主人公。那是七十年代初,人们写东西,都火药味十足。可是这一首诗,却写得缠绵。诗是新诗,意境却如李商隐。具体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我在黄昏的烟霭中推开你的柴门”、“那绿杨绿窗唤起我的深情”,诸如此类。
  如果仅此而已,我不会怎么样。不过是徐志摩、戴望舒的余韵。可是,其中有一句,如雷电般将我击中。语境是这样的,在诉说了单相思和分别之苦后,这位无名诗人说:“你走了,我眼前就是一座空城!”
  人类的感情是相通的,我在瞬间被这抒情所击中。倐地回忆起中学时代和下乡后,曾数次有过如此痛切的感觉。
  一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这句诗。此后的多年间,我又是数次有过这种“空城”之痛。
  一座城市,可以有很大,有几百万人,让你睁开眼睛就看到人。可是,如果没有“那一个”,所有的人的存在,对你来说,都没有那样的意义。据说,人的脑细胞的大部分,是用来辨识人脸的。无数张面孔,只有一个,才能使你怦然心动或没齿不忘。爱,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是什么也否定不了的,是什么年纪也割舍不掉的。一个美好的异性,比一个城的分量还重。
  我曾经在深圳漂过,爱过。深圳对我来说,不是个普通的城市。一街一巷,都有伊人足迹。告别那里五年后,我曾旧地重游,从招商大厦转游到南油大厦,觉得那人就呼之欲出。可是,她不在。她走了,我面对的是一座空城。山不再柔和,水也不再多思,周围是陌生的年轻面孔,正演绎着当年我们的浪漫故事。
  城市啊,空了。无论它比当年繁华了多少倍。
  那几页诗,当年我征得表姐的同意,收藏了。我想见见那位痴情的才子。而表姐则不以为然,说:“算了,只是一个书呆子。”
  时光流走。大巴山青山依旧,而我们这一代人都老了。我再不可能踏上那片土地,古庙小学也许早已不存。可是那无名诗人的名句,会伴我缓缓而行。我自会忆起,我也曾有自己不能释怀的“绿杨绿窗”,也曾在暮霭中走近一个人……
  当城还没有空的时候,我曾欢欢乐乐地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