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弟妹交待。我用小凳子坐在父亲床边(让他不用仰头便可看见我)边和父亲讲话边写“护理手册”,“注意事项”,父亲一直深深地,默默地凝视着我,看着看着只说了一句:“你……为我做得太多了……明天早上,不……不要叫醒我,我……太累,不能给你……送行。”说完父亲身子颤抖着紧闭双眼,一滴浑浊的泪顺着已瘦削和深凹下去的面颊淌下来。我再也承受不了,哭得瘫倒在地,我知道父亲已用这种最独特,最勇敢地方式向我道过人生的永别了。
有些问题对于我恐怕永远都是迷。
  父亲患的是世上最残酷的病症——癌中最疼痛的癌——骨癌。开始他还央求我们告诉他真相,说如果真是骨癌,他便不愿拖累我们,不愿浪费药物,哪怕是全身瘫痪了,他也会一头碰死。谁也不忍告诉他。以我为主谋,包括各级医生,领导都参与制造了一个骗局。
  这个骗局制作得如此精心,如此煞费苦心,一生精明的父亲果真从此再不过问,一直到活活被痛死。
难道他真的被我们骗过了以为自己患的真是骨质增生?难道是他早察觉了我们的良苦用心,成全了我们?究竟是我们骗了他?还是他骗了我们?这个问题愈来愈使我痛苦,困惑,一想到可能是后者,我不由会顿时头皮发麻,冒出冷汗来。天哪!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父亲会这样,因为他已不止一次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而独自面对死亡。自然灾害时,他饿昏了差点摔死在林区的高山上,而那时他衣袋里还揣着三个要给我们带回来的宁肯饿死也不吃一口的红苕粑。
  我完全相信父亲可能这样做,因为他一生已习惯将痛苦独吞下。他老爱讲森林中的狼,受了伤便远远避开,独自去舔自己的伤口。
  父亲的忧愁,烦恼,痛苦我们都无从得知,除非你细心体察,因为他从不诉说,就像他对故乡——海南的情怀。那是上映《红色娘子军》的时候,从不看电影的他一反常态,中了魔似的天天去看。我好奇,于是便悄悄跟踪坐在他近旁。每当音乐响起,银幕出现高大的椰子树时,父亲便像通了电,全身前倾双眼炯炯有神地贪婪地如饥似渴地盯着一个画面,眼角还溢出了晶莹的泪光,这时我全明白了父亲对故乡的思念。
我们渐渐长大,父亲慢慢老了,当他感到已完成自己责任,对别人帮助不大时,他便不愿苟活,对生死漠然处之。
  父亲常动情地对我们说亚热带丛林中的头象,年轻时为群象带头领路,千辛万苦,尽心竭力,一旦预感自己老将至死,便悄悄走开,寻一无人知道的深涧为墓……
  父亲终于也寻到了他的墓穴,在远离他故土,远离大海的一个向着太阳,看得见公路的青山坡上;在我们深爱着他的心里;在许多认识的的记忆里。
  父亲没有办法战胜死神,但同样,无论是命运还是死神也无法摧毁父亲心中的一切——中国人的品格,黄埔的精神,军人的间志,教徒的信仰……包括他那特有的仪容和目光短浅。我相信,始终相信,就是现在,在天穹某一角落,父亲也一定依然用他那充满了激励、期待、热望、欣赏的目光深深凝视着我们,让我们永不会懈怠,也永不会冷漠。
  父亲,你没有死,你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父亲,你如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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