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全身瘫了一样。
  父亲骤然变了样,一闭嘴,脸颊丰满而神气,一张嘴,口腔露出一排白晃晃的闪光的珠贝似的牙。
  父亲急于验证和炫耀一下这成果,大叫:“拿东西来吃!”
  那神情像小孩一样片刻也等不得了。她赶紧就近抓了个梨削了一片放进父亲的嘴里,他闭着眼细细地、聚精会神地、全神贯注地咀嚼着、品尝着,然后满怀欣慰的、无比感慨地说:“好吃,真好吃呵!好多年没有吃出这种滋味了。”
  她凝视着父亲,百感交集,忍不住又是热泪交流。
  大夫像御了妆的名角,匆匆要走,拉都拉不住。她知道还有一件事,可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字来,还是母亲跟出来说:“太谢谢了,得付多少钱?”
  大夫像被烫了一样,赶紧跑,留下一句话:“难得有这样好的女儿,钱,我不要了!”
父亲此后几天神清气爽,只是心里不过意得紧。她深知父亲的为人,不了却这桩人情,父亲便要添了心病。于是她和父亲商量,不如请大夫过来坐坐,吃一点父亲以往常念叨的,父亲归国前在马来西亚喜爱的风味食品——烤羊肉串。
  她有意虚张声势,把这个事搞得声势浩大:火在父亲的病榻前生,肉在父亲屋里边切,碳火烧得辟里啪啦,菜板弄得稀里哗啦……一刹那,香味四溢,火光冲天,父亲兴味十足地看着,趣味盎然地指挥着,自生病以来,他再没有这么有兴致过了。
  在炉火映衬下,父亲蜡黄的脸上竟有了丝鲜活的颜色,且牙齿雪白,闪闪发光,此刻的他居然沉入了遐想:“羊肉中加点花生米和芝麻,便愈发好吃,这是马来西亚吃法,小时候我最喜欢,一天至少吃两串……”
  父亲笑矜矜说着,那一直被痛苦扭曲的面孔竟呈现出幸福和柔和来,疼痛像被驱赶了,死神像让步了,    生活如此真实,如此美好地展现出全部的活力和魅力。
  她挖空心思,竭尽全力想让父亲再感到一次幸福,她成功了。
  她一动不动,一眼不眨地注视着眼前这幅特殊意味的、超越了一切尘世价值的图画,心里默念着:“记住这一切,记住这炉火,这香气,这氛围,记住父亲的脸,这一切都是万劫不复的了。”
  豁然间,天地间仿佛响起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她感到生活再不是那样沉重而艰涩、可怕而逼人,只要怀着一颗爱心,再恶劣的处境,心情也会生起温馨和希翼。
  于是她顿悟,那牙科诊所为什么叫“雅琴”。
  父亲终于走到了尽头,终于摆脱了一切痛苦,他的遗容很安详。他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了那雪白的、精致的假牙,他好象在展示,有意向世人展示着什么。
  要下葬了,按当地风俗,故人身上是不能有任何金属物的,多少人劝说她去掉父亲的假牙,说是带着这种牙入土,死的人是不得安宁的。
  她不肯,任怎样也不肯,她坚信父亲一定会非常愿意戴着这付假牙走,坚信有这付假牙陪伴他老人家一定才不会那么痛苦,不会那么凄凉。
  她坚信这一点,固执地坚信。
  于是,人们只好依了她。

上一页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