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下坠,夜幕一分分隆起,惊慌、恐惧便一点点在父亲的瞳仁里显现。“活生生的硬是像小孩子在夜里撞见了鬼”,我不止一次想到小时听大人形容害怕的话,  父亲当时就是那样的神态。
  一辈子从血与火中修炼的坦然、自尊、镇定、矜持倾刻土崩瓦解,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不加掩饰也无法掩饰的惊慌恐惧,紧接着就是一个心胆俱裂的令人难以回首的夜。父亲凄冽嘶哑的呜号惨叫令浓重的夜都止不住地战栗:“痛啊……我痛呵……快…快……打针……揉呵……使劲揉……”我们几个站在旁边,手足无措,除了手忙脚乱的打针,便是有人跳到他床上使劲地搓揉。这通常是我的妹夫宋亚非,因为父亲说只有他那种张弛有度的而且从不会将懈怠放在脸上的揉搓才会让他稍微好过些。
  可怜的父亲那时已是除了头之处全身不能转动,他就像被捆绑得死死的囚犯,忍受着看不见的恶魔的无情鞭鞑,除了喊叫连挣扎滚动的权利都被剥夺殆尽。如果连喊叫的力量都没有了,父亲便铁青着只剩下皮包骨的脸咬紧牙,口里“丝丝”直吞冷气,全身肌肉像遭电击不住颤抖。他眼巴巴望着窗外,不停地问我们:“几点了?”父亲在一刻刻,一秒秒捱过去,用血肉之躯去撞击时钟,直到东方发白,恶魔消退,父亲才筋疲力尽阖上双眼,而我们才能昏沉沉倒下去。
  父亲稍事平静时我曾问他:“痛起来像什么样?”父亲稍微想了一下说:“像烧红的烙铁一寸寸烙过。”
  记得当时是五月初,我仍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此后我无数次地为问这句话后悔。我从小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太好奇、太敏感。我从未为我的这种秉性懊悔过,只这一次。因为从此后这句话和父亲那种惊恐万状的眼神便像魔鬼附体一样附在我身上,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这句话便才真是像烧红的烙铁一寸寸烙过我的神经。
  两年后上帝有意让我稍稍体验了一下父亲的痛苦。
  那时我已到了海南。突然有一段时间我因牙痛导致三叉神经痛。那是一种面部突发的尖锐得像电击,像火烧一样的剧痛。常是猝不及防袭来又突如其来消失。有时是睡梦中,有时是清晨,还有一次是在大街上,我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钢鞭,尖叫一声捂住脸便当街蹲下去。我不知什么时候锐痛袭来,因而每分每秒都在诚惶诚恐中;我不能忍受那种抽搐性的剧痛,因而每当痛得不堪时我便想,只要让它停止,我愿以我在这世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而当下一次疼痛又袭来时我最大的愿望就:如果说再这样下去我宁愿立即就死……
有了这种遭遇,我再去回想父亲承受的一切。那感觉更是像“烧红的烙铁一寸寸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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