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休了,随即便加入了“会计师协会”,随后又被派去查一个经济案件,大概是紧张得很,他好久没来看我们。
  开春后一天,他来了,人显得更其瘦小。问起他工作,才知道就是报上披露的那个牵涉到不少人的重大案件,他是查帐具体负责人。
  他像有什么心事,话,说得更少,熟悉的微笑也隐不住深深的忧郁。
  吃完晚饭,他要回去了,照例要走那穿过小山岗、小丛林的小道。我突又犯了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好象看见几个手持白刃的歹徒在林里埋伏,一阵心惊肉跳,我破天荒地提出要送送他。
  初春、黄昏、野郊,山岗上弥漫着一阵令人心醉的气息。
  我这才发现这片林子别说藏人,兔子也藏不了。于是,我想讲个笑话:“知道我为什么送您?”
  公公认真想想:“不知道。”
  “我怕有人刺杀您。”说完自己先想笑。
  不料,公公突然色变:“你怎么知道?”
  原来,威胁当真存在。
  查帐以来,公公已遇到几件怪事,有一次还发现门缝夹着一张纸条,写着:“小心!你查人账,人跟你算帐。”
  我蓦地感到发冷,冷气直往上冒:“快报告公安局!”
  “报是报过了,人家也不能天天跟着我。”
  “快快退出来,申明不干了1”
  “过河到一半,退回去也是淹,再说事情也不能半途而废……。”
  “不行,他们迟早要找你,快躲开,到姐姐那去。”我几乎是哀求他了。
  “存心找麻烦,躲也躲不掉,再说妈妈怎么办?你呀……好傻。”
  一个“傻”字,说得好轻,这是十多年他对我讲的第一个贬意字,可我却感到了无限的慈爱。
  “那你们就到我们家来,马上来!”我几乎叫起来。
  他看着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清清爽爽看着我,无限深切,无限酸楚地笑了:“有你这片心,就够了。我倒无所谓,怕只怕丢下妈妈给你们添麻烦。这些年,我天天坚持锻炼,就是为了死在她后头,哪怕多活一天……不过,我也有安排,存了一笔钱,找好了一个人,到时,你们只要经常去看看……”
“不!你不要讲这些,你先搬过来!”
  “好,我考虑……考虑。”
  他喃喃地说,却像做错了什么事似地又红了脸。
  突然,他叫我:“这儿有侧耳根呢,好新鲜!”
  说着他像完全忘了刚才那件事,高高兴兴挖起侧耳根来。一会儿坎上,一会儿坎下,动作又轻又快,身子矫健灵活,不到一会儿,他竟挖好了一大把,。
  他把侧耳根在小沟里洗洗放在我手里,然后从未有过地抚着我肩头,亲昵地说:“快回去吧,他们在等你呢。”
  他走了,因热脱下的红背心围在脖子上,像一条鲜红的红领巾。他每走几步便回头对我挥挥手,可我实在挪不开步,他知道我在看着他,于是努力走得轻盈,走得欢快。那姿态,那步履,仿佛是为向我证明:他不用我们担心,他还有力量迎接生活的一切挑战……
  顿时,一阵猛烈冲动,我第一次产生了不可遏阻的愿望:“叫‘爸爸’,赶快叫!让他听到,赶快!”
  可我张了张嘴,什么也叫不出来。因为,喉头被什么东西完全堵住了。
  于是,一股又甜又咸的液体顺着面颊慢慢流进了我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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