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一问。
    自从吴老伯把六莲养大后,内心就有一个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恐惧——害怕六莲离他而去。阿婆在时,还好些,热锅热灶的日子,像是长远着呢。可是阿婆一下世,吴老伯突然就悟到:人各有命,互相间并没有一根牛绳牵着。即使是他视同己出的六莲,也迟早会离他而去。这辈子,对他很冷酷的女人和对他很友善的女人,都会在不该离开的时候离开。在这个海岛上,还有谁能陪自己走到底呢?莲塘村,固然是他的安身之地,但终究与他前世无缘,并非原乡。从村委会挂着的全国地图看,这荒村远野,不过是边疆上一个难觅踪迹的小角落。三十年前,他缘何而来?三十年后,这地方凭什么将成为他的独葬之地?吴老伯就算是修练得古树成精,在预想自己的终局时,也不禁感到茫然。
    他眼睛有些湿润了——六莲这女仔,长大了,成人了。一夜之间,就有了她的思想。孩子挥手离去那种可能性,突然就摆在了面前。吴老伯强忍住内心的惶悚,考虑了一忽儿,便说:“城里好还是乡下好,这不用问。可是依我看,还是乡下好。”六莲跟着就问:“好在哪儿呢?”老伯说:“终究活得安稳些吧。”六莲却不以为然:“我看,乡下也不安稳了。”吴老伯摸摸下巴,知道女儿说的没错。他也感觉到了,自己越是想后半生安稳,就越是有一种力量要摧毁这安稳。现在,这力量眼看就已迫近了!不是么,一向最信赖的女儿,也想离去了——这是以往的岁月中,从没有出现过的。他本能地,想尽量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于是打了个哈哈,说:“你这问题啊,可是把老爸给考倒了!”
    父女俩,一时就都没有说话。吴老伯脑海中,不可抑止地浮出了旧时的广州。那座大城,毕竟是故乡。西关的那些老街、那些旧屋,对他来说,永远都有慈母般的温厚。那斜阳下的骑楼,楼上半掩的木百叶窗,窗内守着炉灶煲汤的俏人儿……都宛然在目。此刻,他不能不承认:这是他心底的根芽,永生永世地长着,不会枯死。那么,他也就没有任何权利阻止六莲。六莲的根芽,也是在城市哪……
    中午的老屋,是一头酣睡的老象,悄无声息,只有它心脏的律动砰然有声。吴老伯用蒲扇挡住了脸,像在睡,实际上是想平复一下心情。静默了一会儿,忽听六莲又道:“阿爸,我想明年去海口打工,你看怎样?”这下,吴老伯是真的惊讶了。他放下蒲扇,抬身看了看六莲,见她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便明白了,有一颗多年以前埋下的种籽,终于到了发芽的时令,噗地一声破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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